一场意识理论大混战,甚至“伪科学”帽子都飞出来了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返樸 (ID:fanpu2019),作者:顧凡及
意識研究領域最近熱鬧非凡,一場綿延 25 年的研究賭約兌現了,一個歷時 5 年的對抗性研究也有了初步結果,還有 124 位科學家聯名發表公開信,把一項理論斥為“偽科學”…… 諸此種種,甚至讓意識研究學界陷入亂戰局面。實際上,由于究竟什么是意識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甚至對意識究竟包括哪些方面都沒有共識,那么,不同學者尋找全面刻畫意識的指標就相當困難。身處局中的學者們也要有耐心,不急于達成一個無所不包的大統一意識理論。
撰文 | 顧凡及
這一陣,在意識研究的舞臺上,聳人聽聞的八卦漫天飛舞,許多本來關系不大的事件(當然也有很少的共同之處,這就是都是事關意識研究)被扯在一起,如果不清楚其脈絡的人僅僅根據道聽途說,真會被搞得昏頭昏腦。本文試圖把這些事縷縷清,以正視聽。
筆者講的是哪些事件呢?一件事是德裔美國神經科學家科赫(Christof Koch)25 年前打的賭,輸給了澳大利亞哲學家查默斯(David Chalmers)。一件是鄧普頓世界慈善基金會(Templeton World Charity Foundation)資助不同觀點的意識理論研究者進行對抗性合作,其中最主要的是以意大利裔美國神經科學家托諾尼(Tononi)和科赫為首的整合信息理論(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IIT)和以法國認知科學家德阿納(Dehaene)為首的全局神經工作空間理論(global neuronal workspace theory,GNWT),經過 5 年對抗合作,由第三方進行檢驗。第三件事是一方面權威雜志《科學》(Science)和《自然》(Nature)等載文稱贊了這一對抗性合作;另一方面,有 124 位意識研究科學家聯名發表公開信,把 IIT 譴責為“偽科學”。第四件事是其實在同一把 IIT 大傘之下,有兩個很不相同的內容,而稱贊和譴責的實際上又是這面大旗下的兩個非常不同的內容。由此自然產生的一個問題是評價為什么如此南轅北轍?兩大學派研究的對象除了共同與意識有關之外,研究的究竟是意識的同一個方面?還是不同的方面?如果不把這些問題厘清,那么上面這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事會把人的頭腦都搞糊涂了。
四分之一世紀的賭約
第一件事最簡單。2023 年 6 月在第 26 屆意識科學研究協會大會(The 26th meeting of the Association for the Scientific Study of Consciousness,ASSC)上,科赫對他和查默斯在 25 年前打的一場賭勉強認輸,買了 5 瓶葡萄牙葡萄酒送給查默斯。
25 年前,科赫賭的是有關“主觀的意識是怎樣從客觀的神經回路中涌現出來的”這一被查默斯稱為意識的“困難問題”(hard problem),或者如他和其忘年交克里克所說的“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可以在 25 年內得到解決。現在,有人問他敢不敢再賭一把,他回答說,“我會加倍下注,從今算起 25 年是現實的,因為技術越來越好,你知道,考慮到我的年齡,我不能等更長的時間了。”[1]
事情的緣起是 1990 年,克里克和科赫在其重要論文《走向意識的神經生物學理論》(Towards a Neurobiological Theory of Consciousness)中聲稱,現在是將意識研究置于神經科學的基礎之上的時候了。克里克認為,打仗要從攻擊敵人最薄弱的環節開始,研究意識也是一樣,應該從研究腦中哪些神經活動和視知覺相關 —— 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開始。當時進行此類實驗研究的一個攔路虎是當主體受到視刺激后的腦活動變化,既可能是由于視知覺引起的,也可能是由于刺激變化本身引起的。
1996 年,在德國工作的希臘神經科學家洛戈塞蒂斯(Nikos K. Logothetis)利用雙眼競爭,研究了當刺激不變而知覺改變時猴子腦中哪些區域的神經活動發生了變化。所謂雙眼競爭就是給主體的雙眼分別看兩個完全不同的景象時,主體看到的并非這兩個景象的融合,而是輪流看到其中之一。我們只要戴一副紅藍眼鏡看周圍世界,就可以體驗到這一點。
類似地,他們給猴子的一只眼看太陽圖案,而給另一只眼看其他物體。猴子通過扳動不同的手桿來表示自己看到了哪類圖案。結果發現,在初級視皮層和次級視皮層,絕大多數細胞的發放率與知覺的反復變化無關。總體來說,只要一只眼睛有輸入刺激,神經元的發放就會增強。這與猴子究竟看到了什么無關。因此一般認為 V1 對意識貢獻甚微。他們又發現在對猴子下顳葉(inferior temporal,IT)皮層及上顳葉溝(superior temporal sulcus,STS)的下側(該區域與 IT 上部相鄰)進行實驗記錄時,只有當猴子“看到”時才有發放。
克里克對此非常興奮,他認為這一技術已使科學家找到了研究視知覺神經相關集合的鑰匙,并宣稱到 20 世紀末就能發現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
作為克里克志同道合的長期合作者,科赫當然也同樣興奮。另外,像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和光遺傳學等新技術的出現,使科赫在當時認為:“所有這些新技術都讓我著迷。我想:用 25 年的時間去解決應該沒問題。”[1] 科赫在 1998 年和查默斯打了這個賭。所以這個賭只與能否在 2023 年解決查默斯的“困難問題”有關,而與其他論點無關。要不是有位科學記者在當時把這一賭約記錄了下來,他們兩人可能都把這件事忘了。
就在幾年前,兩人都參加了鄧普頓世界慈善基金會的對抗性合作計劃,于是舊事重提,又把往事翻了出來,才有了上面的一幕。
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
按照科赫的定義,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就是“神經元的某種機制或事件的集合。該集合是形成某個特定知覺或體驗所需要的最小集合。”[2] 請注意,當科赫在 2004 年給出這一定義時講的是意識到“特定知覺或體驗”的意識神經相關集合,它所確定的部位是比較局限的,也隨其特定內容而異。后來,他和托諾尼又引申出對所有可能意識內容的意識神經相關集合的總體,并稱之為全意識神經相關集合(full 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3]
此外,由于定義中對“最小集合”的要求(因為如果沒有這個要求,那么把全腦都說成是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雖然也符合定義,但是就沒有意義了),因此需要排除對腦涌現意識非必要的事件,例如由受試者注意或計劃說話或按按鈕所引起的腦中事件。為了排除這些影響,近年來發展出各種技術(例如檢測眼動或瞳孔放大),無需主動報告就可以確定受試者是否意識到了某種內容,由這種“無報告范式(no?report paradigms)”所確定的有特定內容的神經相關集合比需要報告時得到的更局限于皮層后部。[3]
研究全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基于不同狀態的方法”(state-based approaches),這種方法是把清醒的健康受試者在不要求做任何任務而有意識時的腦活動和意識喪失時(如無夢睡眠、全身麻醉、昏迷或植物狀態)的腦活動進行比較。這樣得到的全意識神經相關集合往往包括額-頂葉網絡,但是這里有些部分可能和受試者的警覺、注意等腦功能有關。為了排除這些因素,采用另一種“同樣狀態無任務范式”(within-state, no?task paradigm),這主要是利用意識的自發波動,例如當受試者處于無快速眼動睡眠期時將其叫醒,有時受試者說是正在做夢,而有時則沒有任何意識。把受試者在報告做夢或無意識前記錄下來的腦電圖進行比較,結果發現全意識相關神經機制主要位于包括感覺區在內的后皮層熱區(posterior cortical hot zone),也就是包括皮層后部顳-頂-枕葉交界處在內的腦區,這和根據有特定內容的意識神經相關集合所得的結果在總體上吻合得相當好,因此可以把后部皮層區看作意識神經相關集合的熱門候選區。[3] 這一觀點筆者稱之為“后腦理論”,或更無歧義,由于這是科赫和托諾尼合作的結果,而托諾尼早已因他制定了一個度量意識的指標 Φ 并冠名為“整合信息理論”而聞名,而科赫也曾稱贊過這一理論是“有關意識的唯一有希望的基本理論”,因此他們的這一觀點也被稱為 IIT,這就造成了混淆。
一詞兩義:托諾尼的整合信息理論 ——Φ
托諾尼曾是諾獎得主埃德爾曼(Gerald Edelman)的長期合作者,他們曾經提出過“整體性”和“信息性”(或稱“神經復雜性”)作為衡量意識程度的定量指標。雖然他們指出過“私密性”也是意識的一個基本特性,但是未能給出定量指標。托諾尼正是在這一基礎上考慮了意識更多的基本性質(其核心依然是整體性和信息性,但是卻略去了“主觀性”或“私密性”這一意識的根本屬性),并以此作為“公理”。這些公理包括:內稟存在性(Intrinsic existence)、結構性(composition)、信息性、整體性(integration)、排他性(exclusion)。
正是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之上,托諾尼認為如果一個物理系統要有意識的話,那么這個系統就必須有和上述公理相應的性質,它應該是一個有數量極大的可能狀態的統一整體,為此在有關腦區之間必須有交互作用。一旦這些腦區之間開始失去連接,或者其組成部分失去特異性,意識就會消退,這便是在深睡、麻醉或者癲癇發作時的情形。意識的程度可用該系統超越其各組成部分所含信息量的總和的信息量來度量,他們把這稱為“整合信息(integrated information)”,并用符號 Φ 來表示,以度量一個系統不能被還原為其組成部分在互不相關時所具特性的程度。他們認為可以用 Φ 值來判定系統是否有意識和意識的程度。[4] 為了區別于后腦理論,筆者在本文中稱之為 Φ 理論。雖然在現在所有的文獻中它們都被稱為整合信息理論。
全局神經工作空間理論
法國認知神經科學家德阿納(Stanislas Dehaene)提出的全局神經工作空間理論 [5],也以其較強的神經生物學背景而引人注目。
由于對意識仍然沒有明確和普遍接受的定義,為了避免混淆,德阿納將他的研究集中在他所謂的“進入意識(conscious access)”(受試者意識到了其所受刺激并可以向其他人報告的現象)上。很少人會否認這是意識的一個重要方面,并且是通向更復雜形式的有意識體驗的門戶。
他們使用掩蔽、雙眼競爭和其他方法表明,雖然刺激保持不變或幾乎不變,但受試者的知覺卻可能發生根本變化,例如從意識不到變成意識到,或正好相反,因此進入意識可以被視為唯一的變量,并可以通過實驗對這一變量進行操控。然后,他們就尋找當也只有當受試者對相應刺激有“進入意識”時才會出現的腦活動模式。他們將這些模式作為進入意識的標志,并稱之為“意識標記(conscious signature)”。他們發現有如下這些標記:(1)刺激誘發的腦活動大大增強,擴大到多個腦區并突然引發前額葉皮層和頂葉皮層許多回路的活動;(2)腦事件相關電位中的晚成分 P3 突然增強;(3)在晚期突然爆發高頻振蕩;(4)跨腦區域活動的同步化。
根據這些實驗結果,他總結說:
“在給刺激后大約 300 毫秒左右開始進入有意識狀態,在此期間,腦的額區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接受感覺輸入,但是這些區域也以相反的方向自上而下發送大量投射到分布很廣的許多區域。最終的結果是形成一個由許多同步活動的區域構成的腦網絡,其各個方面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意識標記。”
“當有有意識的知覺時,神經元群以協調的方式開始發放,首先是在一些局部的特定區域,然后蔓延到皮層的廣大范圍。最終,它們侵入到許多前額葉和頂葉腦區,同時與前面的感覺區保持緊密同步。正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形成了一個協調一致的腦網絡,有意識覺知也似乎由此產生。”[5]
據此,他們提出了一種“全局神經工作空間假說”(global neuronal workspace hypothesis):
意識是一種在全腦范圍里的信息共享。人腦中有高效的長距離網絡,特別是在前額葉皮層,以選擇相關信息并將其擴播到整個腦。意識是一種演化裝置,它使我們能夠注意某個信息并在這一擴播系統中保持活躍。一旦這個信息被意識到了,根據我們當時的目標,它可以被靈活地傳送到其他區域。因此,我們就可以叫出它的名稱,對此進行評估,記住它,或者用它來規劃未來。 [5]
和科赫與托諾尼的“后腦理論”相反,在德阿納的“全局神經工作空間”理論中前腦扮演著重要作用,筆者在本文中把它稱為“前腦理論”。
一對對抗性合作
在鄧普頓世界慈善基金會所資助的對抗性合作中,牽涉到 20 種左右的意識理論。科赫 / 托諾尼學派和德阿納學派以其較強的神經生物學基礎和明顯不同的觀點脫穎而出:前者強調后腦的作用,而后者則強調前腦的作用,這樣兩者看起來似乎有更明確的可比性。
基金會資助了六個獨立實驗室遵照雙方預先商定的方案,并分別用功能性核磁共振、腦磁圖和皮層電圖技術對 250 名受試者測量其腦活動,以檢驗這兩種理論對他們共同認同的兩個實驗方案中第一個方案的不同預測,雙方自己并不參加實驗。這些結果尚未經過同行評審,結果對這兩種理論既有支持之處,又不完全匹配。這些結果同時在 ASSC‘23 年會上公布了,難怪人們把 25 年前的一場打賭和對兩大派理論的對比進行評判這樣兩件不同的事混為一談了。
參與該檢驗的德國神經科學家梅洛妮(Lucia Melloni)認為,“關于 IIT,我們確實觀察到,后皮層腦區持續有信息。”但研究人員并沒有發現 IIT 所預測的腦區之間有持續的同步活動。
至于 GNWT,研究人員發現,意識的某些方面確實可以在前額葉皮層中表現出來,但并非一切意識活動都可以在此有所反映。此外,實驗發現只有體驗開始時才有信息擴布的證據,但未能發現在體驗結束時也有擴布。
總體而言,IIT 稍優。不過梅洛妮強調說:“但這并不意味著 IIT 全對,而 GNWT 全錯。”這不過意味著兩派的支持者都需要根據新的證據重新思考他們的理論。
人們正期待著 2024 年年會上宣布第二個方案的檢驗結果。以前在科學上很少這種有點像體育比賽的同臺競技,這自然引起了媒體的興趣,甚至在像《科學》[6] 和《自然》[1] 這樣的權威雜志上都有報道。不過報道中稱這兩派理論為“領先的”(leading)一詞卻引起了軒然大波。并就 IIT 受到了實證檢驗的說法被人大做文章。
124 名意識研究專家聯名公開信指責 IIT 為偽科學 [7]
IIT 和 GNWT 受到舉世矚目,也為盛名所累。124 位意識研究者,其中包括巴爾斯(Bernard J. Baars)、丹納特(Daniel C. Dennett)和丘奇蘭(Patricia S. Churchland)等著名學者,聯名發布一封公開信,指責《科學》《自然》等媒體做了不實報道,并指責 IIT 是偽科學。但是信中通篇沒有談到這一對抗性合作的關鍵主題 —— 前、后腦之爭,而是抓住了和托諾尼的 Φ 值有關的問題全盤否定。
筆者讀后不禁會想,簽署聯名信的專家不至于連后腦理論和 Φ 假設的區別也看不出來吧,以筆者小人之心,不免懷疑這或許是有科學本身之外的因素在起作用吧!不過由于 IIT 并未將后腦理論與 Φ 理論做過切割,兩者都頂著 IIT 的名義,提出者相同,也不能說是代人受過,這又怨得誰來!
筆者點評
意識研究上的這一場大混戰,真可謂好戲連臺,令人目不暇接。如果不追根溯源,真有點令人不知所措。筆者作為一個長期對此感興趣的旁觀者愿意貢獻自己的一得之見,和讀者討論。
首先,是有關科赫和查默斯之爭。關于科赫愿意雙倍下注在今后 25 年內解決的問題,筆者以為先要講清楚是指解決意識的神經相關集合的問題呢,還是解決查默斯的困難問題。科赫似乎把這兩個問題認為是同一個問題。
筆者則不敢茍同。因為前者是指探討涌現意識的最小神經事件集合,或者說探討人腦涌現意識的必要條件,注意這里講的是“相關”,而不是“因果”,這在今后 25 年內是有可能解決的(不過筆者不敢打賭);而查默斯所說的“困難問題”則是要想闡明腦這個物理系統怎樣產生主觀意識的問題。筆者以為這個問題本身可能就是一個問錯了的問題 [8]。其理由是意識在像人腦這樣一個極復雜的多層次系統頂層涌現出來的一種不可還原的性質,其不可還原性并非是因為處于多層次系統的最底層(也有人雖然承認意識的不可還原性,但是由于沒有認識到這是由于循環因果關系帶來的結果,而錯誤地認為意識也像電荷一樣是萬物普有的一種基本性質,從而陷入到泛靈論的泥沼之中),從而無法進一步往下還原。而是因為這種復雜系統所遵從的因果關系不再是線性因果鏈,而是循環因果關系,也就是說在各個層次之間都存在著復雜的雙向的相互作用【埃德爾曼把其稱之為“復饋(reentry)”,認為這是產生意識的必要因素】,也就是說互為因果。意識既然不可還原,因此就不能問“怎樣”產生的問題,而只能研究其涌現所需要的條件和它所具有的性質。
因此,在筆者看來查默斯的“困難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問錯了的問題,在人們沒能認識循環因果關系的規律之前,人們就無法回答“困難問題”。所以如果科赫打賭的是在今后 25 年內解決意識的困難問題,那么他得再準備 10 瓶葡萄酒。
其次,科赫 / 托諾尼和德阿納的對抗性合作實際上是關公戰秦瓊。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針鋒相對,前者強調后腦,后者強調前腦;但是他們實質上研究的是意識這把大傘的不同方面,前者是研究無報告的全意識神經相關集合,其前提是要竭力排除注意、計劃等因素,而后者基于進入意識,注意在其中扮演關鍵性角色而無法排除。而有關注意和意識的關系問題,至今并無定論。
第三,雖然 124 人公開信故意回避了在對抗性合作中的 IIT 實際上是指后腦理論,而和 Φ 沒有直接關系,因此他們對對抗性合作的批評就像是槍打稻草人,但是他們對 Φ 理論的批評卻有其合理之處。
事實上,在筆者看來,且不說像意識這樣復雜的對象能不能用公理化的方法來進行研究,即使可以,在托諾尼的 5 條公理中也故意丟掉了對意識來說最關鍵的“主觀性”,因此由這樣不完備的公理系統推導出來的 Φ 指標,充其量也只能度量意識作為神經系統超越其各組成部分所含信息量的總和的信息量這一個方面,而非意識本身。或許用這個指標在某些場合下也能作為判斷意識程度的參考(例如當深睡和癲癇大發作時,大腦皮層各部分的活動高度同步,缺乏特異性和信息性,其 Φ 值也低,而此時的意識程度也很低),但是絕不能用以判斷對象之是否有意識,否則就會得出任何內部有相互作用的系統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識的荒謬結論。從這一點上來說,公開信對 Φ 理論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但是由此說其為偽科學則是過了。香農(Shannon)的信息量定義刻畫了信息傳輸減少了發送者的不確定性,并不能刻畫信息對接收者的意義或重要性,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說香農的信息論是偽科學。當然香農審慎地僅把他的理論應用于信息傳輸的問題上,并沒有說他的理論也適用于信息處理,甚至發送者的狀態變化對接收者的意義問題上,筆者也并非說這兩個意識理論就像信息論一樣重要。
第四,筆者認為全局神經元工作空間假設對于進入意識標記的解釋沒問題,但對他的假設是否也能夠解釋意識或者即使只是進入意識本身持懷疑態度。[9] 其主要理由如下:
(1)“進入意識標記”并不是“進入意識”本身,就像某人的簽名并不就是他自己一樣。你不能簡單地用相應標記的機制來解釋事物本身的機制。對標記的解釋可能會對其所有者的解釋給出一些提示,但并不能給出后者的確切解釋。嚴格地說,德阿納的研究只是表明,如果主體有進入意識,那么他 / 她的大腦中就有這樣的標記,但反之并不一定成立。另外,盡管進入意識是意識的一個重要方面,但是并非是意識全體。例如不接收任何刺激時的胡思亂想,甚至“意守丹田,內心一片空明”顯然還是有意識的,但是并非“進入意識”。
(2)除了用受試者的主觀報告來判斷他們是否意識到了什么之外,德阿納的工作并沒有觸及意識的主觀性問題。他所有的實驗和理論都是基于客觀事實。他使用客觀標記來取代主觀的進入意識。因此,即使他的假設闡明了這些標記是如何起源于一些特殊的腦活動模式的機制,并且即使他的說法可以擴展到進入意識本身的機制,他的理論最多也就像關于立體視覺的雙眼視差理論。后者確實解釋了立體視覺在哪種情況下會出現,就像 3D 電影已經證明了的那樣,但是它仍然不能解釋我們“怎樣”能夠具有這樣的主觀體驗特性。
第五,后腦理論的一個重要依據是采用“無報告”范式的研究方法,但是也有科學家根據一些報道稱在采用這種方法時,也能在前額葉皮層檢測到有活動,因此把這種方法貶之為“誤導”,不過被貶一方則堅稱“從總體上來說,前額葉皮層對意識來說既非必要,也不充分,這和皮層后部完全不同。”看來這一爭論還會持續下去。特別是因為現在對究竟什么是意識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甚至對意識究竟包括哪些方面都沒有共識。最近動物行為學家戴維?培尼亞-古斯曼提出意識包括三個重要方面:主觀意識、情感意識和元認知意識。所謂主觀意識是指主觀存在感和具身的自我覺知感,所謂元認知意識就是自己知道自己是有認知能力的。[11] 但是顯然,大家理解的意識并不僅限于此,同一作者在別處強調的意識的感知方面和理性方面,不過顯然他并沒有提及像在冥想狀態下的意識方面。筆者不知道如何窮盡意識這把大傘下面的所有方面。所以如果當實驗者都用同一個術語“意識”來指意識的非常不同的方面,那么就很難評判誰對誰錯。
最后,筆者還想說幾句肯定的話,有關前腦理論和后腦理論的實驗事實并無多大問題,是意識實驗研究上的一大進步,問題是如何解釋這些實驗事實。對抗性合作也是科學研究的一種新形式,應該用好這種形式,問題是如何選擇好合適的對立雙方,不要形成關公、秦瓊爭霸戰,鴨同雞講。尋找度量意識的定量指標也是有意義的,但是必須認識到,意識作為一個非常復雜的有極多方面的對象,不可能定義一個指標全面刻畫完其所有方面,而只能是刻畫其某個方面,把個別方面等同于意識全體就必定犯錯。目前,意識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每個人講的意識都是在自己語境下講的,他們的實驗也是在這種意義下做出的,由此引申出來的有關意識的“一般”理論,很難擺脫這種局限性,這也可能是為什么現在有 20 種以上的“意識理論”的根本原因。
讓我們如已故江淵聲教授所說:科學家要耐心些,不要指望在最近的將來就會有一個無所不包的大統一意識理論,雖然任何有一定實驗根據的意識理論都可能有助于向最終目標前進有所貢獻,至少引起人們的思考。
致謝:本文在醞釀和寫作過程中曾多次和梁培基教授、Karl Schlagenhauf 博士、Hans Braun 教授和 Hans Liljenstrom 教授做了有益的討論,梁培基教授還審讀了全稿,并提出寶貴意見。謹此致謝。
參考文獻
[1] Lenharo M (2023) Philosopher wins consciousness bet with neuroscientist. Nature 619:14-15
[2] Koch C (2004) The Quest for Consciousness – A Neurobiological Approach. Roberts and Company Publishers, Englewood, Colorado.
中譯本:科赫著,顧凡及、侯曉迪譯(2012)意識探秘 - 意識的神經生物學研究。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 年重版)
[3] Koch C, Massimini M, Boly M, Tononi G (2016). "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 Progress and problems"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01567963). 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 17 (5): 307–321.
[4] Tononi G. "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 - Scholarpedia" (http://www.scholarpedia.org/article/Integrated_information_theory#Predictions_and_explanations).
[5] Dehaene S. Consciousness and the brain: deciphering how the brain codes our thoughts. New York: Viking Press, 2014.
中譯本:迪昂著,章熠譯(2018)腦與意識:破解人類思維之迷.浙江教育出版社
[6] Finkel, E.(2023) Consciousness hunt yields results but not clarity. Science 380, 1309–1310.
[7] Fleming SM et al. (2023) The 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as Pseudoscience. (https://psyarxiv.com/zsr78)
[8] 顧凡及(2021)有關意識的“困難問題”也許只是問錯了問題。《信睿周報》第 57 期 11-14
[9] 顧凡及,施拉根霍夫(Karl Schlagenhauf)著,顧凡及譯 (2019)《意識之謎與心智上傳的迷思:一位德國工程師和一位中國科學家之間的對話》系列叢書,上海教育出版社。
[10] Odegaard (2017) Should a Few Null Findings Falsify Prefrontal Theories of Conscious Perception? The Journal of Neuroscience, 37(40):9593–9602
[11] Pe?a-Guzmán, D(2022)When animals dream : the hidden world of animal consciousnes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中譯本:戴維?培尼亞-古斯曼著,顧凡及譯(2023)動物會做夢嗎?—— 動物的意識秘境。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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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
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一场意识理论大混战,甚至“伪科学”帽子都飞出来了的全部內容,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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