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摘录二
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就在普拉茨撒哈尼上他擎著旗桿倒下去的地方躺著，流著血，呻吟著，戀他自己也不自覺地、低聲地、可憐地、孩子般地呻吟著。
將近傍晚時分，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靜下來。他不知道他的失去知覺有多久。他忽然感覺自己還活著，他的頭像裂開似的灼痛。
“那個天空在哪兒，哪個我從來不知道，知道今天才看見的高高的天空在哪兒？”這是他首先想到的。“這種痛苦，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想。“是的，我至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在哪兒呢？”
他留心細聽，聽見漸漸走進的馬蹄聲和說法語的人聲。他睜開眼。上面仍然是高高的天空和更高的浮云，透過浮云是無限遙遠的蒼穹。他沒有扭頭，沒有看見那些由馬蹄聲和人聲判斷已經(jīng)走到他跟前停下來的人們。
馳到跟前來的騎者是拿破侖和兩名隨身副官。
“De beaux hommes!”（優(yōu)秀的人民！）拿破侖望著一個被打死的俄國擲彈兵，說。
……
他走了幾步，在仰面躺著的安德烈公爵跟前停下來，他身邊扔下一根旗桿（軍旗已經(jīng)被法國人拿去當戰(zhàn)利品了）。
“Voilà une belle mort,”（這一個死得好！）拿破侖望著博爾孔斯基說。
安德烈公爵心里明白這是指他而說的，談話的人是拿破侖。他聽見人們稱呼這個談話的人sire（陛下）。但是他聽到這些話，久好像聽到蒼蠅嗡嗡叫，不僅不感興趣，而且不放在心上，立刻就忘掉了。他的頭像火燒似的，他覺得他的血就要流干了，
他看見他上面那個遙遠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這是拿破侖——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與他心靈和那個高高的、無邊無際的天空和浮云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相比，他覺得拿破侖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這是不論是誰站在面前，不論說他什么，對他都完全無所謂。
他高興的只是人們站在他跟前，他希望的只是這些能幫助他，使他生還，生命在他眼中是如此美好，因為他現(xiàn)在有了不同的理解。他集中全身的力量想動一動，發(fā)出一點聲音。他輕輕地動了一下腳，發(fā)出可憐的、微弱的、病人的呻吟。
“啊！他還活著，”拿破侖說。“把這個年輕人抬起來送到救護站去！”
拿破侖說完就迎著拉納元帥馳去，這位元帥脫掉帽子，微笑著祝賀勝利，馳到皇帝跟前。
為了展示全部的繳獲——俘虜，安德烈公爵也被放到前面讓皇上過目，他不能不引起他的主義。顯然拿破侖想起他在戰(zhàn)場上見過他，他對他也用“年輕人”（jeune homme），這個稱呼因為是博爾孔斯基給他的第一個印象。
“Et vous,jeun homme？唔，是您，年輕人？”他對他說。“您覺得怎樣？mon brave？（我的勇士）”
雖然五分鐘之前安德烈公爵可以跟抬他的擔(dān)架兵談幾句，可是現(xiàn)在，他直盯著拿破侖一聲不響……他覺得，比起他看見的和理解的高高的、公正的、慈祥的天空來，拿破侖此刻所關(guān)心的一切是那么微不足道，他那個崇敬的英雄滿懷猥瑣的虛榮和勝利的喜悅，是那么渺小，——這使他不能回答他。
而且，比起由于流血過多而衰弱無力、痛苦以及即將來臨的死亡在他心中引起的那種莊嚴偉大的思緒來，一切都顯得無益和微小。安德烈公爵望著拿破侖的眼睛，想到偉大是多么渺小，誰也弄不清其意義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在活人中誰也弄不清和說不清其意義的死亡是多么渺小。
……
擔(dān)架移動了。每一顛簸又使他感到難以忍受的疼痛，發(fā)寒熱的狀態(tài)加劇了，他開始說胡話。父親、妻子、妹妹和未來兒子的幻影，以及戰(zhàn)役前夜他所感受的纏綿柔情，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侖的身影和在這一切之上的高高的天空——構(gòu)成了他在熱病狀態(tài)中幻覺的主要東西。
在他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童山的寧靜生活和恬適的家庭幸福。正當他欣賞這種幸福的時候，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拿破侖，他那眼神冷酷無情，學(xué)識短淺，而且幸災(zāi)樂禍，于是開始發(fā)生了懷疑、痛苦，只有天空給人以慰藉。快到早晨的時候，一切幻覺都攪在一起，融合成一片混動和不省人事的黑暗狀態(tài)，據(jù)拿破侖的醫(yī)生拉雷的意見，這種狀態(tài)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死亡，而不是恢復(fù)健康。
總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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